就在巴黎圣母院重开仪式的前一周,所有重建工作的参与者聚在他们自己一砖一瓦重新搭出的穹顶之下,一起拍了一张大合照——没有名流,没有政要,只有2000个开心的普通人。
文|李雨凝 王青
编辑|金石
图|(除特殊标注外)视觉中国
钟声
2024年12月7日,巴黎晴了一整个白天,却在傍晚下起了雨。市中心的西岱岛上竖起巨大的屏幕,零零散散的巴黎人围在附近,正在寒风中等着观看巴黎圣母院重开仪式的直播。
在夏季奥运会举办半年之后,法国用同等的高规格准备了巴黎圣母院重开仪式——在巴黎,巴黎圣母院不只是城市的主教堂,也是整座城市的象征,是每个巴黎人「放在户外的家具」,是巴黎人口中「我们的女士」。
巴黎圣母院的门口,有一块标志牌,上面写着:POINT ZERO DES ROUTES DE FRANCE——距离法国0公里的地方——巴黎整座城市都以圣母院所在的西岱岛扩充开来,法国所有的道路也以圣母院为起点。圣母院就是丈量一切距离的开端。
历史上,巴黎圣母院曾遭到过多次损毁。宗教改革时期,大教堂多处文物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破坏;法国大革命之后,大教堂一度被征用为仓库;二战期间,德军攻来时,巴黎市民不得不用一层层的沙袋把圣母院掩盖起来,希望这样可以阻挡大教堂被炮弹碎片击中。
好在每一次,巴黎圣母院都能奇迹般存活下来。大革命后不久,维克多·雨果写出了不朽的《巴黎圣母院》,人们的目光重新回到了这座快被遗忘的教堂之上;二战中,巴黎圣母院成功躲过了流弹,并在巴黎解放的第二天再一次敲响钟声,让全法国重新振奋了起来。历史学家阿德里安·戈兹习惯用「她」代指圣母院,「我们以为她是不朽的,我们以为她是由不朽的物质构成的,我们以为她会埋葬巴黎,她会看到时代的终结,直到我们都化为灰烬。」
但是,2019年4月15日晚,全世界都看到了那场整整燃烧了13个小时的大火,在一段记录巴黎圣母院大火的短视频中,尖塔倒塌那一刻,最大的背景音是人群中集体用法语发出的「Non」——不。
2019年4月15日,巴黎圣母院发生火灾。
也是那一天的深夜,法国总统马克龙站在大教堂对面临时建起的指挥部前宣布,法国将会毫无余力地重建这座地标建筑。一天后,完工的时间期限定在了5年。
法国人并不买账。大火之后巴黎的街头巷尾,人们大声交谈着,「他疯了」。在欧洲,教堂的修建动辄上百年,西班牙的圣家族大教堂从19世纪一直修到了今天,二战中被空袭损毁严重的德国科隆大教堂,花了超过10年的时间才重建起来。法国本土的电视直播中,主持人预告,巴黎圣母院的修复至少要8到10年;历史学家在接受采访时表示,重建将要耗费40年,「需要一代人的时间」;更有建筑师、学者指出,即使重建大教堂,也不可能完全恢复原样。
在原本的5年计划中,巴黎圣母院能赶在巴黎夏季奥运会前完工,但在实际的开幕式中,人们只看到了扮作工人的舞者们在未完工的大教堂内穿梭和跳跃,真正的圣母院在巴黎奥运会开幕的前一天刚刚完成封顶,开幕式直播时,圣母院的主体仍被脚手架包围着。
4个多月后,「仅仅稍有推迟」的巴黎圣母院终于重建完成。来自中国的留学生Jenna在现场见证了重开仪式。她告诉《人物》,当天在现场,当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再度响起时,人群中爆发出了「真的欢呼」。
「怎么描述那个声音呢?」Jenna说,在巴黎生活,每天都能听到教堂的钟声,每个周日睡懒觉,她都是被钟声吵醒的。但当听到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时,她才意识到那个声音跟自己平时听到的钟声不太一样,「会有钟声把整个空间填满的感觉」,随后,她突然反应过来,「这座城市已经很久没有响起主教堂的钟声了,就会有种这座城市的主心骨回来了的感觉。」
2024年11月7日,巴黎圣母院前的敲钟仪式。
那个夜晚
巴黎圣母院的重开仪式持续了两个半小时,相比于政客和名人们的接连亮相,在社交媒体上传播更广的,反而是一段致敬消防员和所有参与重建巴黎圣母院人员的短片。5年前,有400位消防员参与了圣母院的救火,是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爬到了两座钟楼的连接处灭火,才阻止了大火向整个圣母院蔓延。在重开仪式上,他们和家人都被邀请到了现场,再一次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谢意。
伴随着他们的亮相,人们的记忆又回到了5年前的那个夜晚,无数巴黎人在那晚为他们的女士拼尽全力。
像雨果笔下的卡西莫多一样,现实中,也有人细心保管着教堂的所有钥匙,他是巴黎圣母院的经理劳伦特·普拉兹,已经在圣母院工作了近20个年头。当天下午,普拉兹正在凡尔赛参加活动,看到大火和附近交通管制的消息后,他先乘坐地铁,又换骑共享单车直奔现场。
另一位巴黎圣母院的守护者,是首席建筑师菲利普·维伦纽夫。在大火发生前,一项针对巴黎圣母院的10年修缮计划已经启动,维伦纽夫主导着整个计划的实施。收到大火的消息时,他还在法国西南部的的夏朗德大区,随后,他把车开出了每小时180公里的惊人速度,又以最快的方式跳上了回巴黎的火车。
那一晚,还有很多学者从巴黎乃至法国各处来到了燃烧的大教堂前支援。与消防员一起,学者们组成了一条用来从火海中运出文物的人链,打头的人负责从火场中找到文物,其余人负责将其快速、安全地运输出来。有人蹚过与大腿齐平的水,从水火之中抢救出了圣路易斯的束腰外衣,普拉兹则成功取回了装有荆棘王冠的红色皮箱、圣十字架上的一根钉子,和十字架本身的一块碎片。
大火当晚,巴黎一夜未眠。长夜之中,人们焦心等待着最后的结果:圣母院的受损情况到底如何?尖塔已经倒塌,那举世闻名的玫瑰花窗、荆棘王冠和滴水嘴兽,又有没有被烧毁?
更多的好消息在第二天传来:大教堂更深处的教堂管风琴没遭到实质性的破坏;受到拱顶的保护,大教堂最古老的三扇玫瑰花窗也没有损毁,只是被烟尘掩盖;很快,人们又在外面的废墟中找到了象征着法兰西民族的铜公鸡风向标,它原本是尖塔的一部分,在尖塔倒塌后,铜公鸡被摔破了相,但也依旧存在。
在大火之前,巴黎圣母院的修缮计划中,资金一直都是难题。这是一项预计总工程款6000万欧元的项目,但2018年一整年,为修缮成立的基金会一共只募集到了200万欧元,这笔钱只够用于翻新建筑外围。
大火改变了一切。当晚,先是掌管法国开云集团的皮诺家族出资了一亿欧元,紧随其后,法国首富、路威酩轩集团(LVMH)的阿诺特家族又承诺将捐款两亿欧元。迪士尼在1996年推出过《钟楼怪人》动画电影,捐款500万美元,法国游戏公司育碧曾在大教堂取景制作《刺客信条:大革命》,因此也捐赠了50万欧元用于修缮。欧莱雅集团、道达尔石油公司、苹果……全球的大亨与龙头企业都纷纷带头为修缮计划捐款,一天时间内,就为巴黎圣母院筹到了超过7亿欧元。
与此同时,匈牙利的塞格德市也捐赠了一万欧元。在1879年3月,塞格德遭受了一次大洪水,整个城市几乎都沦为废墟,当时,巴黎人援助了他们。140年后,他们选择回报了这份恩情。
越来越多的普通人也加入了捐款的队列。数以千计的捐款信寄到了圣母院,孩子用稚嫩的笔迹写,他们放弃了今年的生日礼物,而是想要把这笔钱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有一位中国游客连名字也不说,留下了200欧元;另一家基金会还当面收到了一笔总值大概为20欧元的缅币,因为近些年缅甸国内的战乱和动荡,这笔捐款经过几个人的手,完全人肉接力带至法国。
火灾之后,小额捐赠的总数达到了 8000 万欧元。对于巴黎圣母院来说,这是一笔珍贵的启动金——因为审批、核对、拨款等众多流程,大笔捐赠需要经过漫长时间才能到账,个人的捐赠却是直接到账,也可以立即启用,是一个个普通人保证了圣母院灾后第一时间就能得到支持。
法国基金会在网站发起国际捐助,为重建巴黎圣母院筹集资金。
重修之前
尽管直到5年后今天,火灾源头仍在调查当中,但起火点很快就被证实是大教堂中庭的橡木屋顶,最外层还包裹着铅皮。这是一种始于12世纪的建造工艺,法国人称之为「森林」,经过上百年的风化,「森林」连接紧密、干燥易燃,且没有做任何防火隔断措施,正因为如此,大火才能在短时间内烧成一片。
等大火被彻底扑灭,「森林」也被烧了个干净。倒塌的尖塔、烧焦的原木一起,把石制的穹顶砸穿了三个大洞,天光从上方洒了下来,但地面焦黑一片,到处是灰烬和前一晚抢救时留下的水,巴黎圣母院的主教帕特里克·肖维在灾后第一次进入教堂时说,「就像一副末日后的景象。」
但重建并不能立刻开始——当首席建筑师维伦纽夫第一次在火灾后进到圣母院内部时,他意识到,当下,他的第一要务是要保住圣母院,她刚刚经历过大火,又被几千升的水浇过一遍,随时可能四分五裂,必须立刻抢修和加固。
大火烧光了橡木屋顶「森林」,拱顶也被砸出三个大洞,支撑起大教堂主体的框架消失了。还有那些石材,即使没有烧毁,石头的内部也全是裂纹和孔隙,每一块都像海绵一样吸足了两公斤的水,要整整6个月才能完全干燥。
更要命的是,大火燃烧时,巴黎圣母院顶上本来就架着很高的脚手架,这是原先修缮计划的工程一部分。现在,200吨的焦木、碎石,还有另外200吨旧的脚手架废墟,散落在拱顶和教堂内部,让受力变得更加不均。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圣母院里每天都在经历大大小小的「余震」,人们不得不在每个角落都摆上了激光测距仪,一旦发现某处偏移过大,尖锐的警报都会拉响,所有人必须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尽快撤出。
火灾发生后的巴黎圣母院。
有两项工作需要同步进行,一项是加固,在不到24小时的时间里,一个快速行动小组迅速成立。建筑师和学者们拿出了加固方案:在每一个可能会不稳的结构下都安装木质框架。这项安装工作一直持续到了2019年年底。
另一项,则是为整个建筑减负,圣母院外部的石像每个都有大约一吨重,必须尽快把它们和大教堂的外壁切割分离。一时间,圣母院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施工现场,名为「松鼠」的高空作业小队要爬过已经不存在的「森林」屋顶,再绕开旧的脚手架废墟,才能从建筑原本的最高点开始施工。
同时,为了之后的重建工作,教堂内外也要全部清理,并分类回收一切有回收价值的建筑材料或是文物。这并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必须有专人先在现场一一分类,然后再由机器人和挖掘机配合一起转移。在两侧墙壁,火灾的烟灰也厚厚蒙了一层,要先用大功率吸尘器吸一遍,再用特殊的海绵一个个清洁。
随着夏季的到来,很快,公众开始注意到了圣母院大火造成的严重铅污染。原先覆盖在「森林」上的铅顶全被大火烧化了,400吨的铅气化成了有毒的铅尘,导致圣母院附近的铅污染严重超标。巴黎政府开始在圣母院附近的小学进行铅含量检测,并呼吁儿童和孕妇进行血液检测。
根据法国媒体Mediapart的调查,圣母院内外的铅含量比官方许可的范围高出400到700倍。加固工程被迫停止了一段时间,再次重启时,每天进进出出的工人有一百多人,仍然要全副武装,还要戴上面罩和呼吸机。包括吃饭时间在内,每个人每次进出都要彻底脱光,接受全面清洁。
时间来到2020年春天,欧洲大范围爆发新冠疫情,自2020年3月16日起,巴黎圣母院的所有工作都因疫情而停止。直到2020年的6月才正式复工。
与此同时,一场关于如何重建巴黎圣母院的讨论也在火热进行着。
法国总理爱德华·菲利普最先提出,要举办一场尖塔的重新设计大赛,也欢迎具有当下流行风格的作品报名。一时间,各种现代和后现代风格的图纸开始在社交网络上流传,有人建议直接舍弃塔的外形,改建一个闪闪发光的火焰,以表达对悲剧的永久纪念。也有人提议直接在烧穿的穹顶上建造温室,或者建造一座类似太空风格的建筑,像是大教堂上停了一架宇宙飞船。
一些设计师如此解释他们的设计思路:想要在21世纪原封不动地还原一个200年前的过时工艺,这件事不仅荒谬,也不符合大教堂历史上就经历多次翻修、一直与时俱进的理念。
2020年7月9日,首席建筑师维伦纽夫提交的重建计划获得了法国国家遗产与建筑委员会全票通过——巴黎圣母院将「修旧如旧」,重建的目标是完全恢复到最后一次19世纪翻修后的状态。
之所以最终选择了这个方案,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根据法国《费加罗报》发布的一项民调显示,超过半数的民众仍希望巴黎圣母院保持原貌。另一个原因则是,由于年代尚不久远,当时的建造过程仍基本留有书面记录,而在2010年,两位建筑历史学家安德鲁·塔隆和保罗·布莱尔曾用3D扫描过圣母院,他们的数据库也成了依原貌重建的希望。
2021年8月,重建第一阶段的加固工程结束,一共耗费1.65亿欧元——直到这一步完成,圣母院也仅仅是做到了可以不塌、能够进人,留给后续重建拱顶、中殿和尖塔的时间,只有不到3年。
2021年9月,修缮近两年的巴黎圣母院。
一座新的巴黎圣母院
在巴黎圣母院重修期间,巴黎市政府在圣母院前的广场上搭了一排很高的观众席,方便路人随时坐下来看施工过程。如果平时在附近玩,Jenna也会去那里坐一会儿打发时间。
「坐在这里的时候,我经常能看到起重机把砖块吊起来,也会看到工作人员在塔楼上走来走去。」她说,「他们好像不是在处理一个过去的伤口,而是在修建一个新的东西。他们也不觉得这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遗憾,而是把它当作一个我们所有人都要来面对的议题。」
而在这个新议题中,首要任务是找到足够数量的木头。
大火之前,1300根平均长度为20米、宽超过40厘米的橡木组成了屋顶的木制框架「森林」,如今想要达到同样的效果,就要找到上千棵树龄超过200年的橡树,树干颜色也不能太跳脱。进入21世纪,法国的森林资源一部分归私人和集体所有,多亏这些人和村镇愿意打开大门,让人们进入林场进行挑选。
想要找到一棵符合中世纪建造理念的树,进入森林也只是开始。很快,重建团队就发现,图纸里全是门道,比如同样是起支撑作用,用作主体、垂直摆放的树干就要笔直一些,但两侧斜撑的树干就最好是弯成特定弧度的,这样插入框架后,木材的纹理和结构天然就能和倾斜的角度配合,从而让木材更加不易折断。
在林海中寻找合适粗细和直度的橡树,无疑是一个碰运气的过程。有时候一天能遇到20棵,但有时候,一周只能遇到5棵,重建团队花了几个月,才把所有符合标准的树木找齐。
在关于重建工作是否能5年完成的讨论中,一个重要的争议点就在于木材的干燥时间。有经验的现代木匠们都知道,如此规模的橡木想要彻底干燥,得需要超过50年的时间。这在第一步就说明了,5年重建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一个名为「无国界木匠」的组织站了出来,主动加入了重建的队伍。成立30年来,「无国界木匠」一直致力于收集和传播世界各地的古老木工技术。木匠们也带来了全新的观点:也许,在巴黎圣母院建造之初,木匠们用的恰好就是新鲜的木材。干燥后的木材虽然易于加工,但也失去了树木活着时独有的韧性,这种变形和弯曲,恰恰可以用于屋顶排架的组装和相互适应中。
「无国界木匠」一直都是一个小而美的团队,大火后,其中的25人聚到一起,从砍伐到组装,完全使用千年前的技法,仅仅用一周的时间就复制出了一个木制排架模型。随后,他们又在排架1号的基础上做了很多版改进,最终,排架7号被选为修复的正式参考图样,木匠们先在东北部的森林制作好排架,再沿着塞纳河一路运回巴黎。
2020年7月,来自「无国界木匠」组织的成员们展示巴黎圣母院屋顶支撑结构的桁架可以手工精确复建。
学者们也在加紧研究着千年前的工艺。学者们注意到了大火中散落下来的石块,它们曾是组成拱顶的一部分,现在,人们要像拼乐高一样把石块重新拼在一起。奇怪的是,每块石头的一面上都刻着一个「十」字,一部分石块上还有各种形状的凹槽,这些独特的记号似乎有其背后的含义。
为此,学者们尝试过多种摆放组合。试验后,人们发现,如果把有「十」字标记的那一面全部按同一个方向摆放,最后得到的就是一座完整的拱梁。由此看来,「十」字就是分工的一种标志,在经济和文化都处于萌芽阶段的中世纪,现代生产制造的流水线已经初具雏形。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次,工匠们也为每一块原材料都标上了记号,一部分沿用古老的「十字」和凹槽,就像850年前第一批修建圣母院的工匠们所做的一样,另一部分则使用建筑学最新的编码,如果后人再一次面临重建难题,这一批编码会让他们的重建工作轻松很多。
在大火中幸存下来的圣母院大管风琴,也是法国现存最大的管风琴之一,有 100 多个音位和大约 8000 根音管。尽管没有完全损毁,但火场的铅尘和灰烬都飘进了大管风琴内部,必须重新拆装和清洗。其中,光是拆除一项,30多名工匠就花了整整5个月才完成。
在清洁和重装完毕后,调音师们还需要半年的时间完成调音。因为大管风琴的结构过于精细,调音只能靠人耳进行,为此,工匠们分为两组,一组白天安装,另一组则在晚上上班调音。
此外,为了杜绝进一步的火灾隐患,也防止屋顶再一次产生大规模的铅污染,重建后的巴黎圣母院会配备最新的防火安全系统,这将包括喷雾装置、防火墙、热像仪和燃烧速度更慢的加厚屋顶板。距离圣母院最近的消防站也会迎来一轮新的扩建。
随着大管风琴、玫瑰花窗、石像们陆续完成清理工作,大教堂的重开日程也一天天逼近。2023年年底,象征法兰西民族的铜公鸡风向标被重新安在了新的尖塔上,2024年2月,新尖塔周围的脚手架也开始拆除,在历经5年的缺失后,巴黎圣母院标志性的尖塔又回来了,并且和之前一样,完全用复原的工艺建造。
到了秋天,圣母院的大钟也完成了修缮,陆续回到了钟楼。巴黎人终于确认——这座巴黎圣母院真的可以用5年时间完成重建。
一只新的金鸡被起重机吊起,安装在巴黎圣母院大教堂的塔尖上。
「旧」与「新」
李昱翰是一位在巴黎生活了11年的中国人,去年,她在巴黎圣母院对面开了一家茶咖。说起巴黎圣母院,她的印象依旧停留在「旧」。大火之前,她曾陪父母进去过两三次,「我记得黑蒙蒙一片,只有一些微弱的灯光把那些画打亮」。这也是无数巴黎人心中的那个巴黎圣母院,而在圣母院重新打开大门后,这种印象被彻底重塑了。
「都不像是圣母院了,亮堂堂的奶白色,简直换了一副面孔。外立面也变了。现在是奶黄色,以前是土灰色,内里透出一点黄。一切都新了,很不习惯。」李昱翰说。
Jenna特意去参观了重开后的圣母院。「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教堂,一般情况下,大门是不开的,参观者要从旁边的小门进去,为了控制温差,很多时候小门也不是完全敞开的,需要你自己去推。我记得当时我一摸,它那道门是皮质的。」Jenna说,「我从来没有摸过皮质的教堂的门。」
走进去之后,Jenna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又新又亮」,「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咨询台,虽然其他的教堂也会有,但更多是为了接待宗教团体,所以都很小。这个咨询台是一个大大的圆桌。可能因为刚刚装修好,还有装修后的气味,和我平时在法国闻到的味道也很不一样。」
「基本上所有东西都是新的。不是说没有旧的雕塑在里面,而是能换的基本都换了,是纯粹的物质层面的新。地面的砖是新的,桌椅是新的,所有的石头都经过了擦洗,祭台也换了。甚至都不能说是一个修好的状态,纯粹就是一个新的作品。」Jenna说。
这也成了巴黎圣母院重开之后面对的最大争议,很多到访者也疑惑,对比那个中世纪厚重、灰暗的圣母院,现在的圣母院为什么会如此明亮、崭新?
其中一部分原因在于,大教堂内部原有的室内装潢都被大火烧毁。在有限的空间里,设计师们融入了当代的设计理念,新祭坛的线条简洁明快,中殿的1500把椅子也经过了重新设计,灯光系统也有所更新。
2025年1月,巴黎圣母院内部。
但这个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当谈论起旧的巴黎圣母院时,我们究竟指的是哪个圣母院?如果仅从外观上看,如今的圣母院已经是一座经过800年风化的建筑,人们看到的,其实是漫长的时间痕迹——换句话说,经过21世纪这次的重建,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反而是一个时间胶囊,世人看到的,正是巴黎圣母院百年前最初建立的样子:华丽、明亮,且辉煌。
在这之前,工人们更早看到了这一幕。在施工的脚手架、辅助木框架都撤去后,工匠们走过中世纪前辈们也走过的路,他们站在同样的位置,以同样是建设者的角度,最后一次回望着相同的风景。在这个瞬间,古今的连结从未如此紧密,不同时代的工匠们共享了同一处作品。
巴黎圣母院重开后不久,李昱翰在自己的茶咖办了一个小小的讲座,请了巴黎当地知名的华人建筑师来讲巴黎圣母院的重修。讲座当天,大家也聊到了圣母院的「旧」与「新」,李昱翰说,她对这个话题印象很深,当时,讲者说,从建成那天起,巴黎圣母院一直都在变化。比如那个烧毁的尖塔,它也不是圣母院一开始有的,而是上一版设计师加上去的,「所以,当我们说建筑遗产,它不是「死」的,而是从诞生那天,每一个时代都会有更新,有改变,慢慢才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Jenna说,作为普通的参观者,她完全接受巴黎圣母院的这种新,「很多人不是说,圣母院重开,我们再次回到了历史的某个时刻。我会觉得,与其说我们是回到了历史上的某个时刻,不如说我们正站在下一个百年的开头。」
而对于下一个百年的巴黎圣母院,仍会坚守一些旧的传统。在重建过程中,法国政府中曾有人提议,要在重新开放后征收5欧元的门票,但最后,巴黎圣母院依旧坚持了对所有人都不收取门票。这是圣母院从创立伊始就坚持的传统,从今往后,她也将继续欢迎所有人。
2024年12月20日,巴黎圣母院重新开放的景象。
那些名字
关于巴黎圣母院的重修, 李昱翰和Jenna都提到了一件令她们深受触动的事。
圣母院重开前一个多月,巴黎市政府专门做了一个展览,展出了所有参与重建施工人员的肖像照,每张照片旁都配有个人介绍——过去的5年时间里,一共有2000人、250家公司参与了圣母院的重建过程。
「你不会觉得这是一个施工团队,而是像介绍一次演出或者一场演奏会。他们也没有把施工团队当作一个集体去宣传,而是很细致地介绍里面每一个人,他们是谁,他们在项目里的角色,他们承担了哪些职责。」Jenna说,「他们尊重了每一个付出劳动的人。」
这也是这次重建活动向全世界展示的重要议题:究竟是谁修好了巴黎圣母院?
除了上述提到的学者、研究人员,还有很多年轻的学徒参与了重建。
这些年轻的学徒都身在一种名为「伴习(Compagnonnage)」的学徒体系中。「伴习」是法国有着悠久历史的职业教育制度,最开始形成的时间可以追溯到中世纪,当时,他们活跃在手工艺的各个行当里,在最鼎盛的市民经济时期,学徒们的身影遍布法国。但进入后工业化时期,伴习制度一度势微,只有学习成绩不好、无法进入高等教育体系的年轻人才会选择做一名学徒,每个月赚取2500欧元。
但大火改变了这种状况。
一位行业协会的负责人说,大火当晚,他的手机就响个不停。数不清的学徒发来询问的短信和邮件:我们能做些什么?我们该怎么帮助圣母院?
另一位伴习行会的负责人提到,大火之后,新的伴习申请表源源不断寄到了他的邮箱。比如在大火发生时,菲洛梅娜·蒂维特·马赞蒂刚刚12岁,那一晚,她像每个普通人一样,看到了圣母院燃烧的画面。如今,马赞蒂已经完成了金属工的学徒测试,她能够走进圣母院,亲手为其装上铅顶。
这是专属于现在这个时代的「圣母院效应」。受到重建圣母院的感召,一家法国职业学校对比了2018年和2023年法国各行业的学徒数量:瓦工增长了23%、室内装修木工增长了31%、石像雕塑匠增加了40%,建筑木工的人数更是接近翻了一番。
2023年11月,一名工匠正在为圣物匣安装木板。
还有女性。
很长一段时间来,学者们都认为,中世纪时的建筑业中没有女性。但历史学家桑德琳·维克托研究了大量的史料后得出结论,虽然当时的女性出行多有限制,但她们还是参与了建造和劳动。有时,女性可以作为中介,协助雇主派遣工人,在登记的用工账簿上,也记录着女性的名字。这一次,更多的女修复师、建筑师和工人参与了巴黎圣母院的重建。
壁画修复师玛丽·塞西尔·科福里怀孕9个月时,还坚持在圣母院现场工作。她负责的是一块1500平方米大的壁画,就在起火点不远处,大火之后,画作大多都被熏黑,有些地方还有脱色或者残缺。修复师们要先把加固用的乳胶打入画中,再对着200年前那次翻修时的手稿,一点点用中世纪工艺的颜料和色彩进行复原。
科福里已经记不清那段时间的紧张工作节奏,让她印象深刻的反而是另一件事:在她挺着肚子穿梭在圣母院当中时,几乎每一程都会有人主动过来,从她手中帮忙拿走修复工具。在这个小集体中,哪怕再着急,人们也希望对一位未来的新手妈妈展现最大的善意。
还有无数做着最基础、最普通工作的工人。比如脚手架工人阿泽丁·赫德纳。
赫德纳出生于1960年,原本,他已经到了可以退休的年纪,但听到要重建巴黎圣母院的消息,赫德纳还是赶来了,「我们会一起工作到最后一刻,直到圣母院重建完成。」
人们都说,赫德纳是重建现场的开心果。大多数的年轻人会喊他「tonton」,这是法语里小孩子对叔叔的叫法。在所有人的印象里,「tonton」是一个快乐的老头,能准确记住现场几乎每一个人。赫德纳也有自己的原则,从清洁工到首席建筑师,他始终如一,只用名字称呼对方。
曾经探访过重建现场的记者也对这个老头印象深刻,赫德纳就站在高处,带着荧光黄色的施工帽,脸上露出大大的微笑表达欢迎,就像主人欢迎来客一样。但就在巴黎圣母院重开前的最后一个月,赫德纳突发疾病,在家中去世。
多家法国媒体发表了赫德纳的讣告,人们在网上写到:「让我们别忘记『tonton』,更别忘记参与重建工作的每一位普通人,正是他们的不懈努力,才让巴黎圣母院有了重现辉煌的希望。」在纪录片《重建巴黎圣母院》中,一位工人提到了他回家时推门的瞬间——「晚上,家人们会问我,你今天过得怎么样?你今天做了什么?我就会故作轻松地回答,我很好,一天都在和巴黎圣母院打交道。你呢?」
就在巴黎圣母院重开仪式的前一周,所有重建工作的参与者聚在他们自己一砖一瓦重新搭出的穹顶之下,一起拍了一张大合照——没有名流,没有政要,只有2000个开心的普通人。
在之前的记载中,最初修建大教堂的200年间,前后有5名建筑师主持了建设,但没有一个人留下姓名。但这一次,从总建筑师到焊工,所有参与重建工程的人,都留下了姓名——他们的名字被汇总在了一卷名单里,这卷名单和巴黎圣母院三大圣物一起,被安置在了新的尖塔最高处,未来的每个日日夜夜,这些重建了巴黎圣母院的名字,将一直留在这里,俯瞰整个大教堂。
修缮巴黎圣母院的工匠们的合影图源网络
参考资料:
Notre-Dame: The soul of France by Agnès Poirier
Notre-Dame de Paris, une réouverture « quoi qu’il en coûte »/Le Monde
« Il était notre soleil » - figure du chantier de Notre-Dame, l’échafaudeur Azzedine Hedna s’est éclipsé/Le Parisien
Réouverture de Notre-Dame de Paris : le risque de pollution au plomb est-il complètement écarté ?/franceinfo
How Notre-Dame Was Reborn/The New York Times
Notre-Dame: le chantier de leur vie/La Chaîne Info
Sauver Notre-Dame/france tv
Inside Notre-Dame: The challenges of restoring iconic cathedral/FRANCE 24
Rebuilding Notre-Dame With Lucy Worsley - Secret Of the Great Cathedral Rescue/BBC Documentary
Out of the Ashes: The Comeback of Notre Dame/NBC
The people who helped resurrect Notre Dame/CBS 60 Minutes
(部分公开信息来源自巴黎圣母院、公共机构「巴黎圣母院重建项目Rebâtir Notre-Dame de Paris」)